「桑原甲子雄的攝影 Tokyo Sketches of 60 years」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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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原甲子雄の写真 トーキョー•スケッチ60年」展、世田谷美術館、2014

「桑原甲子雄の写真 トーキョー•スケッチ60年」展、世田谷美術館、2014

 

日本攝影史家金子隆一對於桑原甲子雄有著這樣的敘述:

「透過研究桑原甲子雄這個人的全部面向,可以理解到日本的近代、現代攝影史當中最良質的部份。」(注1)

桑原甲子雄從1930年代(當時20多歲)開始拍攝東京的下町風貌。但他攝影家的身分受到注目,是1970年代之後的事情(1973年第一次舉辦攝影個展,當時他已經60歲)。在戰後,他真正活躍的領域,其實是攝影評論者以及攝影雜誌編輯者的身分。在1948年,他開始在『カメラ(相機)』(注2) 雜誌擔任編輯長,提供了舞台讓土門拳發起了「寫實主義(Realism)」運動(1950年),土門拳當時主張「絕對非演出」、「直視社會的現實」等等,才是攝影真正該表現的方向。由於這個時期土門拳同時也擔任「カメラ」雜誌的月例照片評審,這個風潮當時在日本攝影界引起了相當大的迴響,一時之間攝影雜誌裡的許多評論文章,幾乎都以是否符合「寫實主義」的表現精神作為評論基準。然而這個風潮使得當時的拍照風格(街頭抓拍)和被攝體類型幾乎已經快要被「一致」,都是極為排除作者個性、追求冷眼客觀記錄社會底層的狀態,因此後來也引起不少攝影家或是評論家們的反面議論,甚至被冠上「乞食攝影」的謔稱。最終土門拳自己在1955年宣告第一階段的「寫實主義」完結,才使攝影者們漸漸不再繼續追求這樣的風格。1950年代前期這段「寫實主義」的風潮,其實也影響了1950年代後半新的攝影表現潮流(某種程度來說是對於「寫實主義」的反抗、叛逆所造成),是促成「日本攝影風格」自我認同形成的一個相當重要時期。(關於寫實主義,跟日本當時許多社會背景都有相關,但本文暫不涉及此部份。)

從這邊不難理解到,桑原甲子雄這個角色的重要性。他作為カメラ雜誌編輯長,並且邀請土門拳(後來木村伊兵衛也參與其中)在雜誌上發起「寫實主義」的這個判斷,即便並不確定他是否已經預想到過後來的發展,但從結果而言,他可以說是影響了戰後日本攝影界走向的幕後推手。而他在『カメラ』雜誌1956年廢刊之後,還擔任過另一本『サンケイカメラ』(後來改名稱為『カメラ芸術』)攝影雜誌的編輯長,到1965年辭掉工作,並且有開始繼續拍照。

這次在世田谷美術館舉辦的這個展覽,則是主要關注在身為「攝影家」的桑原甲子雄,長年以來究竟在觀看著什麼。他的拍攝主要可以分為二戰之前的1930年代(主要集中在1936,1937年)以及二戰之後(1960年代到1980年代)。戰前到戰爭時他所拍攝的底片,在1945年東京大空襲當中幾乎全被燒毀,以及上述所提到戰後擔任攝影雜誌編輯長的時期,幾乎沒有時間拍照,因此留下的攝影作品數量也很少。(注3)

他所拍攝的,是和他生活極為相關的東京下町。「下町」指的是都會當中地勢較低的區域,以東京而言,是指淺草、神田、日本橋等等地區(其實就是東京最早的地下鐵銀座線從淺草站到銀座站之前的區域),這些地區從江戶時期以來就有著濃厚人情味的庶民生活文化桑原稱自己的攝影為「極為個人式的紀錄」。然而,沒有報導攝影般的強烈事件感,卻能細細品味當時的時代氛圍。少了絕對精準的決定性瞬間,多了一分不經意的生活步調。從他的「個人式記錄」照片當中,仍然能獲得許多讓人感到驚喜的體驗。他也自稱是「星期日的攝影家」(注4),並不把自己當作是職業攝影家,而他長年以來幾乎都沒有離開過東京,只有在1965年結束了攝影雜誌編輯長的工作時去過一趟京都和奈良,以及1978年出版『東京長日』前夕去過巴黎11天(注5)。如此60年對攝影抱持的態度其實沒有相當劇烈的變化,他的照片裡,一直都是以區域地名作為命名,在翻閱他的攝影集時,可以看到他對一張一張照片都寫下了註解攝影過程就等於他生活觀看的延伸一般,他記錄著這些他所親近的人事物和他熟悉的這個土地的每個時刻便是如此「私密的攝影,卻因為長期以來,他關注圍繞主題就只有「東京」,因此凸顯出了這些照片的珍貴。

展覽會場當中,基本上是分成不同的幾個空間,按照年代順序在排列,其實並不算是很特別的安排方式。有些展覽按照年代順排會令人感到乏味,但在這個展覽,卻意外的沒有讓我有這樣的感受,反而很單純地對於這些地點的變化感到新鮮。

在戰爭前的大部分,是「鄰近區域」、「相近時間點」、「相同被攝體」等方式在區分照片。到了戰後『東京長日』、『東京歷日』的部份,採用了較大的照片尺吋呈現,在排列上也可以看出,有考慮到相鄰照片之間所產生的影像群化效果。

我個人是偏好他在戰後拍攝的『東京長日』、『東京歷日』系列,除了還是保有一貫個人風格的記錄式觀察之外,更能感受到一些對於東京的改變而產生的心境變化。在時代變化的氛圍之下他所拍攝的人物在畫面裡與環境的關係,感覺更帶有一絲懷念過往的淡淡哀愁,但不至於到令人感到哀傷。這種微妙接近中性但又有點偏向負面情感,反而讓我覺得有種個人耽溺式的浪漫,或許就像是看到舊情人現在有新的人生,那也很好,但其實好像也沒那麼好,之類的感受(注6)。特別是在他從巴黎回來之後才拍攝的『東京歷日』系列,更讓我感受到這樣的傾向

可以試著從兩種方式去留意這個展覽,一種是對於單張畫面的經營安排,另一種是背景訊息的累積與變化。他拍攝的許多是寬廣的景,幾乎沒有特寫的呈現。也因此,他的照片當中,「背景」就成為很重要的元素,在他拍攝的當下,或許人物的姿態與背景之間的某些呼應是他當時所「看」到的,這種畫面的張力感比較強,容易讓人的視覺印象一直停留在「那個瞬間畫面」之中。但也有不少照片是屬於稍微偏離「 決定性瞬間」的狀態,此時就比較不會有畫面是經過刻意安排或等待過的感受。而在這種情形底下,當不斷深入到展場內部後 ,會在觀者視覺印象留下的,反而是許多背景當中的要素。像是看板、 人物服裝、建築物、巷弄之間的感覺等等。而這些背景訊息透過長達60年間的拍攝期間而逐漸浮現出來。在整個展場中,我認為背景的整體主張性是遠大於單一照片當中的畫面安排,並且貫穿整個展覽的。但同時,由於他對於人物瞬時捕捉的作風當中,似乎也有著一些個人的偏好(特別是女性的背影),因此有時在展場後半處,偶爾會有「這個姿態」剛剛(幾十年前)好像也出現過的既視感,再搭配上畫面中背景訊息或人物服裝有著明顯的變化,會讓人在觀賞時產生一種趣味性。建議有去參觀的人可以試著在展場中前後走動,應該也能感受到這種錯置的效果。

他的照片,可以說是極為強調攝影這項媒材擁有的本質之一,由於照片經過長久時間,我們在觀看畫面裡已不復存在的事物時,所產生的感傷、緬懷、感歎等等情緒。拍攝過的一切終將成為「過去」,攝影者就是透過攝影過程在不斷重覆被告知這個訊息ーmemento mori (注7)」(對於死亡、逝去的提醒物)。桑原甲子雄,把這種特質稱為「鄉愁」,荒木經惟卻也在看到『東京昭和十一年』這些照片時,說出了「這些不是桑原甲子雄的鄉愁,是他的現在啊!是攝影啊!我好久沒有看到攝影了。」(注8)荒木經惟的語言,雖然有時有點誇大矯情,有時又很容易讓人不小心邏輯錯亂,以至於讓人很難拿捏到底該引用多少他的話比較好。但對於他所說的這句話,我卻又有種頓時間好像稍微理解了他的想法(即便我無法確定是不是早已處於邏輯錯亂的狀態之下)。

在桑原甲子雄的『東京昭和十一年』一書中,荒木經惟曾說了「為了讓自己不去在意寒冷,我現在正在暗房放著「桑原甲子雄1930~1940」(桑原甲子雄1973年的攝影個展名稱)的照片,竟暌違已久的勃起了,我對這些「桑原甲子雄1930~1940」的照片感到興奮了。」(注9)

荒木經惟在發現了桑原甲子雄這些影像時,其實是相當興奮和驚訝的,也因此才積極主動的想要幫桑原的個展放相。當時除了為桑原的個展放相之外,後來他也為了桑原之後預計出版的攝影集『東京昭和十一年』,參與了照片的挑選。在這次的回顧展當中,也分別展示了桑原為了1973年個展準備的照片,以及荒木為了桑原的攝影集挑選的照片,分別分為成兩本剪貼簿,從這邊也可以觀察到兩人對於照片挑選的看法不同之處。

另外,雖然與這次的展覽作品無關,但當我在翻閱桑原甲子雄的『東京1934~1993』攝影集時,看到這兩張照片的瞬間,我感覺在這些拍攝時刻,身為攝影者的桑原靠得很非常「近」,卻也因為這麼「近」的距離,使這兩張照片的逝去感特別縈繞於心,即便我也只是以一個局外人的角色在做觀看。

 

上:荒木經惟與荒木陽子、世田谷區馬事公苑、1980年代。
下:荒木陽子葬禮、台東区浄閑寺、1990年1月。
(桑原甲子雄(1995)『東京1934~1993』新潮社 p.307 )

 

2013年,每日新聞為桑原甲子雄重新出版的兩本攝影集『私的昭和史 (上/下卷)』(個人式的昭和史),對於這樣龐大的命題,透過他的攝影作品,我認為其實已經刻畫出了一個鮮明的輪廓。而也曾有許多人說過,從桑原甲子雄的照片裡「看見了自己」(注10)。 他從紀錄自己身邊的一切出發,紀錄了時代,也反映出和他一樣生活在同樣土地過的所有人的記憶,如果不是長期關注的持續性攝影,是很難產生出這樣的效果。

如果對東京的都市空間發展有一些概念,一定更能從畫面當中感受到,桑原甲子雄拍攝東京影像的魅力。而對於有涉獵日本攝影史的人,若缺少了實際與桑原甲子雄拍攝過的東京面對面的體驗,相信也會是個令人感到遺憾的缺口,就這個角度而言,我個人認為這個展覽確實不應該錯過。

世田谷美術館在1993年舉辦過「Love you Tokyo 桑原甲子雄•荒木經惟攝影展」,在當時世田谷美術館因為這個機會,收藏了許多桑原甲子雄的作品。也因此才能在20年後的現在,舉辦這樣大規模的桑原甲子雄個人回顧展。透過這些兩百多張的照片,我認為應該是現階段最能夠一次窺見「攝影家桑原甲子雄」全貌的難得機會。如果在其他地方舉辦的聯展,也許能看見部分他的影像,但應該無法仔細感受到,在桑原甲子雄相機之下記錄的長達60年的東京風貌變化。居住在東京的日本人當然不用說,若是對東京這個都市懷有特殊情感的人,或是曾經也在這裡生活過一陣子的人(特別是在1930年代或1960~1980年代),相信這個展覽應該可以喚起許多關於過往、以及自身種種的記憶。而就算是像我這樣,是2000年後才開始接觸東京的人,看完展覽,也如同穿過了時光隧道一般,走出美術館,那些穿著洋服戴著白圓帽的男子們、嬉鬧著的孩童,或是那個匆匆而過的女人背影,彷彿在下一個轉角巷弄之間,就會與我擦身而過。

而對於眼前的這個城市,也似乎覺得有了更深一層的感觸。2014年身處東京的我,是否日後也會成為一段難忘的回憶,而昇華成另外一種鄉愁…不對,那應該會成為我的現在!

看吧,果然已經開始有點精神錯亂了,都是荒木經惟的錯!

 

展覽網頁:http://www.setagayaartmuseum.or.jp/exhibition/exhibition.html
 

注:

1.  2014年5月3日,配合本展的座談會當中金子隆ㄧ的發言。
2. 由アルス社出版的攝影雜誌『カメラ』,1921年4月創刊,二戰時雜誌統合為『写真文化』,之後隨著戰局演變,更名為『写真科学』,1945年5.6月號休刊後,1946年1月以『カメラ』名稱重新復刊,是戰後最早復刊的攝影雜誌,1956年8月廢刊。
3. 塚田美紀(2014)「桑原甲子雄 トーキョー•スケッチ60年」『桑原甲子雄の写真 トーキョー•スケッチ60年』世田谷美術館 p.10
4. 同上,p.8。
5. 同上,p.11。
6. 筆者表示非親身體驗。
7. 語源為拉丁語,意思為「不要忘記自己有一天一定會死去」的箴言,常出現在藝術作品的題材當中。
8. 荒木経惟(1973.4)「現像しつつ興奮した」『アサヒカメラ』第58巻第4号(文章重新收錄於桑原甲子雄(1974)『東京昭和十一年』晶文社 p.226)
9. 同上。
10.金子隆一(2009)「桑原甲子雄 | 東京昭和十一年」『日本写真集史 1956-1986』赤々舎 p.182

 

參考書目:
桑原甲子雄(1974)『東京昭和十一年』晶文社
岸哲男(1974)『戦後写真史』ダヴィッド社
桑原甲子雄(1995)『東京1934~1993』新潮社
塚田美紀、高橋直裕(編)(2014)『桑原甲子雄の写真 トーキョー•スケッチ60年』世田谷美術館